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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岭南仲夏的暴雨繁密,一日五疯,不在话下,更何况地处偏远的交州。

    未时过后,天赐骤雨,穹嘶如啸,光雷遁地,雨若天瀑而倾。文若独自一人骑马过桥,俯身望去,石桥之下,滚滚江流如千百头泥牛迁徙涌过,撞得两岸堤坝是摇摇欲碎。

    文若策马于桥上,神色迷茫,大雨狠狠拍打在身上,竟使他体内生出浓浓暖意。突然,一道闪电掀翻天墨,如银蛇乱舞,将下游阴森森的交趾城晃成一片坟冢。雨水夹杂雷声将文若团团笼罩,文若胯下的马蹄声却格外清晰,恍惚间,文若仿佛感到这个世界只剩他一人。

    “该去哪啊?哎!咳咳咳。”

    文若喘病犯了,重咳几声,痛苦难当,险从马上滚落。沉吟许久后,文若呼吸渐趋平缓,他伏着马背,勉强直起腰背,一缕暗红色光晕映入眼帘。文若眺眼向上流望去,河沼之间,一团团艳如暗火的莲花清晰浮现,雷光若染,将花的颜色映得忽隐忽现。

    文若轻抽马鞭,过桥而去,凝神细视,此莲生得极为饱满,面呈巨卵,叶如蒲扇,花萼胀裂而开,伸展如舞女开怀。文若皱眉而视,狂风又起,这些红莲花仿佛忽然被什么附体似的,像兵佣般挥舞兵戈,防卫于泥沼之间。

    “好美的花。”文若不禁慨叹:“只可惜我命贱,无福欣赏了。”说罢,恐山洪外泄,文若不敢逗留,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城西西流江外山涧连绵,一路之上,树密如毛,湍急溪流如网而织,难觅源泉,此处深林阔野,万木参天,珍兽傍地而走,花香随鸟而盈,是块不可多得的桃源之地,可自从曲览下令封山开矿后,百姓迁走,入城而居,此处便再无人问津。

    为防野兽突袭,文若一路疾驰,哪敢有片刻松懈,穿过一片雨林,行至山涧深处,方才缓了下来。文若解下马缰,将马拴在山洞对岸特设的官厩中,山中隐约穿出铁锄开凿之声。文若回身望去,溪流对岸便是大都督曲览下令开采的数十座金银矿之一。

    “切忌烟火之物,还有,不要让山雨渗入洞中。”阴暗处,陈卿嗣与身后几个随从缓缓而出。陈卿嗣嗓音沙哑地叮嘱着身侧的中校署王乱,身后百十余污油乌亮的赤身男丁正紧锣密鼓的挥着铁锄,各个汗流浃背,没有人注意到陈文若的出现。

    “是,下官明白,请大人放心。”王乱频频点头,不敢直起腰来。

    “有劳王大人了。”陈卿嗣口吻倒是一副大官的傲慢,吩咐罢了,引一干随从行至洞口,王乱始终尾随半米之外,不敢靠近。黑暗中,陈卿嗣腿脚有些凌乱,走起路来,脚下拖沓,碎石粒粒而起。洞外的光线徐徐燃在陈卿嗣苍白的消瘦面颊上,高傲的颧骨仿佛要破皮而出,十分可怕。陈卿嗣双眼深凹,两腮好像被削掉了两块肉,苍浊眼珠如鹰般犀利,鬓角白发丛生更添上了几分病态。

    “父亲,路上雨太大,儿迟来一步。”文若谦卑作揖,小心翼翼说道。

    “我说多少次,在长史府外,叫我长史大人。”陈卿嗣回过身,双手背后,居高斜眼,直勾瞪着文若。

    “是,长史大人。”文若吞吞吐吐,双手抖得厉害,只得把头压得更低。

    “猪狗不如的东西,丢人现眼,我要你有何用?”陈卿嗣怒斥道。

    “是,是,儿不敢了。”文若轻声啜泣,眼泪已转在眼圈,强忍着没流出来。

    见到这样一幕,身后众劳役皆是习以为常,无人理会,倒是刚被曲览调任至此的王乱有些诧异。怎么说王乱也是见过世面的八品中校署,上至朝廷亲王,三省六部,京畿大员,下至地方王爵,统帅将军,富家巨商,他皆有所往来,可朝廷命官与儿子在家门外闹得如此之僵,恐怕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见着。

    王乱犹疑抱着拳,一时间也忘了替上官圆场,原地愣了片刻,刚要开口,就见那陈卿嗣的眼神寒若冰锋,好像跟谁有不共戴天之仇。王乱不禁浑身一冷,傻笑了几嗓便再没敢多嘴。

    一滴雨露从洞帘顺下,砸在洞口光滑如镜的青鹅卵上。陈卿嗣见文若不曾回嘴,没了兴致似的冷漠道:“还不快去做工?”

    文若心里清楚,就算自己路上被山洪冲走,父亲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,索性也就强忍不悦,硬生生捡起地上铁锄,头也不回进洞去了。

    “慢着。”陈卿嗣好像突然想起什么,一声呵令叫住文若。文若耳根一颤,仿佛双腿踩进泥潭,整个人被吓得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“长史大人还有何吩咐?”文若战战兢兢,冷眼回答道。

    “今夜不许住在甘大人的行营,老老实实给我回府,把你做的蠢事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文若气得是嘴唇冰凉,连忙补了一句:“长史大人。”

    待陈卿嗣与左右随从走后,文若停下手中锄头,小心向洞口望去,确认无疑后,支着身子,半倚着矿墙甩了身冷汗,疲于喘息,索性甩了上衣,露出背脊那身乍眼的青墨色鹰鹫刺身,与众劳役一样,哈腰挥锄,卖力赶工。

    少顷,矿洞深处扑来一阵热风杂着锈味的尘埃,文若及身后百十劳役惶然蹲身捂鼻,闭死双眼,待尘埃散尽,纷纷回到原地,继续开矿。

    文若一身旧疾,皆拜这尘埃所赐。此处地洼潮闷,气流不通,人丁诸多,空气稀薄,加上洞外大雨压城,矿洞之中,如同蒸笼,平常人不要说在这里待上一天,就算是几个时辰也撑不住,那些驰骋疆场的青壮男丁,在山洞中劳作几炷香的工夫便会窒息昏厥。矿洞之中废尘密布,劳役吸入肺腑,轻者咳喘染疾,卧病不起,重者患上肺痨,咳血而亡,也难怪这些从外地而来的劳役各个打了鸡血似的拼命赶工,恨不得早日离开此地,还土归乡。

    文若身后几个脏兮兮的黑脸劳役呛音很重,非本地之人,岁数也比文若年长许多,各个青筋虬枝,瘦骨嶙峋。这些劳役见长史陈卿嗣走后,也耐不住终日劳作寂寞,忙里偷闲,聚成一堆,扯上几句,以解烦闷。

    “这长史大人够狠心的,没事糟践自个儿儿子,干咱们这差事,也不怕绝了这根儿香火?”三十出头身材矮壮的黝黑子小声嘀咕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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